记中国民主建国会广东省委会一支部及人资环专委会会员梅州红梦追忆行
撰稿:李健

晨光切开薄雾时,泰安楼的轮廓如一块温润的墨,在雪色的宣纸上缓缓晕开。我们踏雪而来,脚印在青石板上开出转瞬即逝的花。这座石筑的方楼静立天地间,每一块卵石都像被时光反复摩挲的词语,在冬日的寂静中低语着客家人千年的迁徙史诗。
掌心贴上石墙,冰凉之下,竟有地脉的温热暗暗传来——那是无数双手的温度,是炊烟的温度,是族谱在油灯下展开时,墨迹未干的温度。
雪落三河坝
行至三河坝时,雪开始大了。
不是北国那种铺天盖地的雪,是岭南的雪——轻盈,含蓄,带着梅花的清冽。它们落在纪念碑苍劲的刻字上,落在松柏墨绿的针叶上,落在三江汇流的浩荡水面上。纪念馆的灯光温暖如豆,那些年轻的面孔在泛黄相片里永恒地微笑着。枪炮声早已散入江风,唯有涛声依旧,一声声,拍打着时间的岸。
“他们倒下时,”讲解员的声音比雪还轻,“也像这雪花一样年轻。”
我们静立雪中,任雪花落满肩头。忽然明白:真正的纪念碑从不惧怕覆盖。雪越厚,那些名字在记忆里的刻痕就越深。当春来雪融,漫山杜鹃绽放的嫣红,便是他们从未冷却的血脉,在这片土地上最绚烂的续篇。
雪中的相遇:两代人的对视

在叶剑英纪念园的雪松旁,我们与一群红领巾相遇。孩子们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开成小小的昙花。
“爷爷,下雪了,叶爷爷见过这样的雪吗?”
“见过啊,”我蹲下身,拂去他发梢的雪粒,“他见过的雪,比这更冷,也更炽热。”
那一刻,雪落无声。老人与孩子,历史与未来,在雪中完成了一场无言的交接。快门按下时,雪花正好划过镜头,在合影上留下光的轨迹——仿佛那些远去的英魂,正以另一种形态,轻轻吻过每一张仰望的脸。
柚园听雪
金柚梦园的雪是香的。
雪粒穿过柚树交错的枝桠,落在沉睡的果实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像大地在梦中翻身的呓语。挂职的贾书记指着远处雪雾笼罩的山峦:“看,那就是当年红军走过的小路。”
雪覆盖了路径,却覆盖不了方向。金柚仙子小叶的蓝布衫在雪色中格外醒目,她弯腰捧起一掊土:“雪水润过的土地,来年的柚子会更甜。”我突然懂得:所谓传承,不仅是记住过去的苦难辉煌,更是让每一寸当下的土地,都结出属于自己的、饱满的明天。
芬芳:大地书页上金色的诗行

精神的星火,总要落在真实的泥土上,才能燃出温暖的、供养生命的光。金柚梦园,便是这样一页被点亮的、芬芳的大地诗篇。空气是清甜的,柚子花细密的香,像无数透明的音符在跳动。累累果实坠在枝头,青黄相间,仿佛一颗颗积蓄了太多阳光与雨水、即将脱口而出的、沉甸甸的词语。身着蓝布衫的“金柚仙子”小叶,她的笑语是这诗篇最灵动的注脚。她说土,说四季,说一棵柚树从开花到结果的生命史。那言语间的自豪,让我恍然:这不只是产业,这是客家人将苦难的山野,用汗水与智慧,一寸寸诵读、一年年批注,最终谱写成的田园牧歌。那位从广州来挂职的贾书记,话语朴拙如脚下的田埂:“让日子,像这柚子树,一年比一年丰实。”没有宏阔的辞藻,我却感到一种最深沉的浪漫——让那纪念碑所象征的牺牲与奉献,不止于缅怀与仰望,而是化为今天让枝头垂实、让笑容绽开的、可触可感的温度。历史辉煌的价值,正在于它能照亮并推动每一个崭新的、丰盈的日常。
雪夜沉思:个体的微光
雪夜围炉时,李健博士望着窗外出神。炭火在他镜片上跳动成金色的星点。
“知道吗,”他忽然说,“雪花最美妙的物理特性——每一片的结构都独一无二,但亿万片雪花汇聚,却能覆盖山河,改变大地的温度。”
他摊开笔记本,上面画着精密的图表:土壤改良的数据曲线,古街复兴的节点规划,文旅融合的流量模型……专业术语在雪光映照下,竟有了诗的韵律。
远航:古渡头与新时代的帆影
这份从泥土中升腾起的、创造新生活的豪情,在松口古街的旧码头,找到了它历史的回响。梅江水滔滔,沉默地流向远方。古骑楼的廊柱斑驳,墙面剥落,每一道裂缝里,似乎都嵌着一声当年的船号,一个背井离乡的回望。这里,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重镇,是“华侨之乡”梦想启航的渡口。先辈们从此地出发,将“客”的宿命,演绎成闯荡四海的壮阔史诗。站在这里,江风猎猎,拂过面颊。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在胸中激荡:昔年,他们以勇气为帆,以乡愁为棹,驶向未知的彼岸;今日,吾辈当以何为帆桨?是以知识为罗盘,以创新为引擎,重新唤醒这古镇深睡的基因,让斑驳的墙垣,再度生长出属于这个时代的、风华绝代的故事。这,不正是一种最激昂的、面向未来的浪漫么?
“他们用生命熔化了旧世界的冰雪,”他笔尖轻点纸面,“而我们,愿做新春天里的一片雪花——微小,独特,但绝不缺席。”
归程:雪继续下
车在雪夜中北行。有人轻声哼起《松口谣》,古老的客家调子缠绕着雪片,在车窗外交织飞舞。
我忽然想起泰安楼天井承接的雪,三河坝碑铭镌刻的雪,小记者睫毛上颤动的雪,柚园枝头怀抱的雪……这些雪最终都将化作春水,流入梅江,汇入大海。
原来,最好的致敬不是凝固的缅怀,而是让自己也成为一场雪——以洁净之姿降临,以消融之态奉献,在属于我们的季节里,认真覆盖,然后认真消融,去滋润下一个春天的根系。
雪落无声,但山河记得每一片雪花的形状。
当明天太阳升起,这片被雪洗净的土地上,客家山歌将再次破晓,金柚花将如期绽放,而孩子们课本里那些曾被风雪守护的故事,将在崭新的晨光中,发芽,抽枝,长成这个时代最挺拔的森林。
这,便是雪的意义。
这,便是我们在这个冬天,写下的最浪漫的散文诗——以足迹为笔,以初心为墨,以飘飘洒洒的、永不停止的雪,写给先驱,写给当下,也写给所有正在到来的春天。
个人的星子与时代的银河
归途的车上,天际线被夕阳熔成一道金红的伤口,美得壮烈。有会员轻声哼起了客家山歌的调子,那旋律从千年迁徙路上传来,婉转中有山的棱角,悠扬里有水的韧劲。我望向身旁的李健博士,他一路静默,目光却常在某些细节上长久驻留:纪念馆里一份《建国方略》边角的批注,柚园土壤分析报告上的一个数据,古镇规划图里一条尚未落成的街巷虚线……我忽然明了。对于我们,致敬先辈的学习,绝非一场浮光掠影的感动。它是一场深刻的融化与再造。是将个人——无论是一位博士的专业,还是一位工匠的手艺,抑或一个普通人的热忱——化作一滴纯净的水,一粒坚实的土,投身到民族复兴、乡村振兴的浩瀚江河与无垠原野之中。每一个个体价值的实现,都是对那场血色秋风、那曲迁徙悲歌、那缕千年柚香,最悠长、最深情的和鸣。
车窗外的梅州山水,在暮色中渐渐晕染成一幅青黛的水墨。但我知道,它已不是窗外之景。那石楼的厚重,江涛的轰鸣,孩童清澈的眼眸,柚子花的清芬,古渡头的帆影……已如一场不息的雪,一场温暖的、带着所有记忆与期望的雪,落进了我的魂灵。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是带着大地芬芳的嘱托、历史淬炼的重量与永不黯淡的星火温度,回到我的生活,我的岗位,去书写属于我的、那微小而必然的一笔。
当专业遇见信仰,当记忆照亮前程,当个人的浪漫诗行汇入时代的雄浑交响——
这,便是我在雪舞的季节,所能致予先辈的,最虔诚的、永恒的诗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