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毅龙

这秋光,原是这般耐人寻味的。作为终日与文书为伴的教育工作者,忽在这窗前得了片刻闲坐,竟觉出几分偷得浮生的愧怍。时光的渡轮驶入秋水长天,十月的风拂过眉梢,带着一种淬炼后的澄澈。它不似韩退之笔下“百般红紫斗芳菲”的喧哗逼人,也无白乐天“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泼辣恣睢,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将王介甫“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笔意倒转,把淡淡转浓的暮色涂抹在园林亭阁。那光是熟透的,带着十月特有的温存,流连在杜牧“檐牙高啄”的飞角,徘徊于李清照“暗香盈袖”的疏篱,将影子拉得如陶渊明“桑麻日已长”般绵软,在肃静秋光里打着盹。
极目远眺,但见谢玄晖“余霞散成绮”的烟水两岸,草色已悄悄褪去温飞卿“藕丝秋色浅”的青衫,换上白乐天“枫叶荻花秋瑟瑟”的秋装。这景象让我想起校园里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三十八载职业生涯,每届学子不也如此,在岁月的晕染中悄然蜕变?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站在光阴交错的阡陌,向左是葱茏往昔,向右是未知烟云。那绿是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减,一丝缕被王维“空翠湿人衣”的烟霭吞去,只在视野尽头留下贺方回“一川烟草”的苍翠。而水边枫树正曳得热闹,那红是王实甫“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添,一树树如李长吉“塞土胭脂凝夜紫”,更似白乐天“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写意。这增减之间,正是韦苏州“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的笔触,恰如我们教育工作者在年复一年的迎来送往中,青丝渐染霜雪。
风穿过指缝时,我们总习惯攥紧拳头——可什么都没留住。这些年在案牍劳形间,批阅过多少事涉青春篇章,却始终握不住时光的流沙。回望处,那些翦翦双眸盼着长大的晨昏,那些心心念念等着放学的钟声,终如黄叶委地,簌簌散入岁月的长风;那些痴缠的执念,凝结为草尖寒露,在晨光熹微中悄然摇落,化作满地清霜;那些天真的守候,亦如林间暮霭,终究风流云散,了无痕迹。不必嗟叹,此乃“去似秋云无觅处”的必然,亦是生命删繁就简、显露筋骨的序章。
然而生命的列车,呼啸着只有前行的单程轨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此际最易惹人怀想的,自是王子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意境。至十月天空,更添王摩诘“空山新雨后”的明朗。秋空如洗,纤云弄巧。世事短如春梦,人情又薄似秋云。我独爱这秋云姿态,如丝如缕,如泣如诉,仿佛离人欲说还休的情愫,似有还无。生命与生命的际遇,原是无数次的偶然碰撞与必然转身。雁阵如稼轩“雁字回时,月满西楼”的诗行沉入苍冥。水边折苇残荷乱得有趣,恰如林和靖“疏影横斜”的反笔,纵吴道子复生也“画不工”这等萧疏。这岂是画?分明是李义山“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时光涂鸦,让我想起那些已毕业多年的学子,他们的笑貌犹在眼前,却已各奔天涯。
无端泛起李重光“离恨恰如春草”的愁思。西风乱如孙莘老“乱云挟雨过西楼”没有定向,敲得铁马叮当,直把人心碎作晏小山“落花人独立”的零落。浮云吹散,拼不成李商隐“庄生晓梦”的完整。天高云淡处,本不欲与风相逢,然风自有言语:“它可代我,奔赴你的城郭。”幡动风动?究其根本,不过是心动。浮生千般意绪,终究是“长如春梦几多时”?最终消散于无形,如秋云般杳然。系舟懒漾,游人指点残绿,这山水在庾子山“枯树赋”的意境里,在我这他乡客眼中,纵杜牧“千里莺啼”的绮丽也蒙了层隔膜。忽然惦念起办公室那盆无人照料的绿萝,不知可还安好。
真欲学李太白“且乐生前一杯酒”,将半杯温飞卿“心事竟谁知”的愁绪兑了赊来浊酒。举杯敬陶靖节“悠然见南山”的远山,山无言;再敬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的老天,天无语。原来这愁是李后主“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端,竟将人折磨得沈休文“衣带日已缓”的憔悴。行至人生之秋,早已洞明:“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光阴的魔法,将飞扬的炽热沉淀为雪色的通透,将世情的百味煎熬成苦后回甘的清茗。这些年为教育事务奔走,乡愁始终是心底最柔软的弦。

他乡山水纵能入郭熙《林泉高致》,终非范希文“明月楼高休独倚”的故园。夜静松涛,恍闻《颜氏家训》庭前教诲;月落寒潭,冷照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孤影。十月秋雨带着韩昌黎“润物细无声”的微凉,轻轻浸染成蒋竹山“少年听雨歌楼上”的况味。这雨声让我想起无数个案牍文稿的深夜,窗外秋虫唧唧,陪伴着案头明灭的孤灯。是的,我们拥有这长长的一生,足以慢品,细活。在漫天弥散的秋光里,不妨将芜杂的心事,瘦成素白的纸笺;再以岁月为墨,将流年细细誊写。多少事,我曾来过,我又离开;多少人,虽不欲重逢,却仍需在这裂帛般的秋色里,泅渡而去,相见或告别。
忽忆园中菊正绽着元稹“不是花中偏爱菊”的风韵。它们不争白乐天“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春色,偏在孟浩然“还来就菊花”的荒径萧疏而立。瘦茎擎着陶渊明“秋菊有佳色”的金盏,冷露凝成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玉楼。莫道元亮“采菊东篱下”的沉醉,谁解屈子“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幽愁?这菊倒像极了我们教育工作者,在平凡的岗位上坚守着育人的本心。冬已在途中,那些“不得不”、“不得已”、“不愿意”,终将在连绵的思绪中,如流水抚平沙痕,渐次弥合。杨绛先生睿语道破:“世态人情可作书读,可当戏看。”故而,对他人施予的暖意,亦是滋养心田的琼浆。寒香不借罗邺“蜂蝶纷纷过墙去”的传扬,只对着李商隐“夕阳无限好”的斜阳,抒写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孤傲。
满园金黄郁勃,凌寒送着林和靖“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幽芳。铁干经司空图“霜禽欲下先偷眼”的秋霜更显精神,冷露自成李长吉“露华高梧风有声”的霜雪。休说郑谷“蝶绕西枝”的荒径蝴蝶,且看樊篱菊影守着韩琦“莫嫌老圃秋容淡”的晚节。莫道屈子“惟草木之零落”的悲秋,唯此君偏要伴李义山“留得枯荷”的岁华,彰显白乐天“野火烧不尽”的光华。这不正是我们教育行政工作者的写照?虽不在教学一线,却始终是支撑教育大厦的基石。秋光珍贵,何异于春光?美好而短暂,且行且珍惜,且遇且随缘。此乃“手执烟火以谋生,心怀诗意以谋爱”的圆融,亦是秋日赠予从容者的厚礼。
此刻但见菊瓣如李贺“羲和敲日玻璃声”的霞绡轻拂。独抱张九龄“草木有本心”的幽贞,傲视岑参“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寒霜。冷峻风姿正合李太白“床前明月光”的月色,清高品质自可入屈子“冠切云之崔嵬”的华章。宁伴刘长卿“春草青青万顷田”的野草同朽,不逐罗隐“若教解语应倾国”的浮艳。世事苍茫,变幻如苍狗;生命终旅,凋零是归途。那些夭折于春日娇蕊,未曾得见秋阳的温暖;那些夏日熏风,耗尽心力终吹落秋枝最后一叶。四季轮转,本无恒久,唯有在心田深处种下繁花,纵使外界萧瑟,内心亦不觉荒芜。千载唯有陶公“采菊东篱下”的绝唱,在杜工部“怅望千秋一洒泪”的时空回响。默念东篱把酒的身影,余香如王摩诘“山中习静观朝槿”穿越而来,慰藉我这马致远“断肠人在天涯”的客子。忽然明白,我们所有的案牍劳形,不都是为了守护这片精神的家园?循着一枚落叶悠然划过的轨迹,深入这晚秋的腹地,沉淀下来的,即是如梦似幻的浮世况味。人生之秋,境界已开:不汲汲于营生,不困囿于觅爱,惟愿“且把秋光酿酒,且用秋水煎茶”,啜饮那份纯粹的自由甘醇。
这十月深秋,原是人间偷酿的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将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的岁月,醉成杜牧“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秋色。让风留在李白“长风万里送秋雁”的叶底,让念留在李商隐“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心间。至此,清秋为渡,鲜花当自赠。汪曾祺先生含笑提醒:“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好天气。”与其顾影自怜,耽溺“草色可自怜”的幽思,不如贪恋这烟火人间,沉醉于当下的好天气。握紧秦观“漠漠轻寒上小楼”的温柔,从容走进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的深秋。闲,要闲出“流年静守,慢煮光阴”的滋味;忙,要忙出无愧于心的价值。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栖居着两个“我”:一个或许尚在春朝的“白马青衫”里纵情,另一个已在秋色中沉淀,略显萧索。然此萧索,绝非颓唐,而是阅尽千帆后的沉静底色。
在越走越深的岁月里,看王实甫“碧云天,黄花地”的归雁红叶,赏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的草木秋水,任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的秋梦,化作晏几道“当时明月在”的岁月。那余香清冽如孟襄阳“野旷天低树”的诘问,温柔似王观“若到江南赶上春”的答案,在范仲淹“碧云天,黄叶地”的相思路远里,化作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的新句千行。我们皆如芥子微尘,头上有金箍,足下的镣铐,这尘世的愁惆、不安与聚散不明的缘分,令人眷恋又徒呼奈何。然佛陀有云:“万般皆苦,唯有自渡。”在这浩大的人间剧场,不必过分怅惘,不必执着纠缠。认清“无人渡你,唯有自渡”的真相,便能在心海深处藏下须弥山岳,于纷扰世间求一份眉目安然,步履从容。因为行至深秋,阅尽千帆,那个沉淀了岁月风霜、拥抱了生命本真、学会了自我成全的灵魂,便是此刻天地间最美的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