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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经少年圣贤梦碎:反体制教育的残酷试验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学者王财贵在大陆宣讲并建立起一套名为“老实大量读经”的“理论体系”,自言以培养圣贤为目的,以全日制读经为手段。彼时,正是国学热兴起,“读经运动”在中国勃兴之时,王财贵的理论获得大量信众支持。十年前,读经热进入高潮,全国近百家读经学堂雨后春笋般建立,大批少年离开体制教育,进入读经学堂求学。如今,最早的一批读经孩子已经成人,他们也成为了这场体制外“教育”的实验品。

那么,近十年的“读经教育”成效如何?最早的这批读经孩子又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今天,(8月29日)《新京报》刊发两版独家报道,起底“读经热”这种反体制教育的失败,勾勒出一条以王财贵为主导的读经教育产业链条。

十年前,读经热进入高潮,全国近百家读经学堂雨后春笋般建立,大批少年离开体制教育,进入读经学堂求学。

如今,较早的一批读经孩子已经成人。从狂热、受挫、困惑到反思,他们不得不推翻了自己曾真诚信仰并奉献了全部生活的东西。

正如读经界一位人士总结:现在回过头去看,对孩子来说,这真是一场残酷的实验。

文礼书院的“教室”。8月中旬学生放假,一位教师在留守

很少有人的求学经历,比济南少年郑惟生更曲折。

小学四年级时他离开体制教育,此后九年,辗转八省,先后在十个读经学堂求学。郑惟生回忆,那是一种接近清修的生活,居于深山,无电无网,与经书为伴,每天背诵十小时。

郑惟生退学的2008年,正是“读经运动”在中国勃兴之时。这种新的教育模式,宣称能帮孩子找到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让他们与孔、孟产生心灵呼应,造就大才,甚至圣贤。

这与家长们逃离体制教育、追捧传统文化的热忱不谋而合,此后在全国建起的上千所读经学堂里,都是摇头晃脑背着经典的学生。

如今,较早的一批读经孩子已经成人。19岁的郑惟生在背完20多万字的经书后意识到,自己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已付诸东流;20岁的江苏姑娘李淑敏在大学旁听时,被突然的震撼所包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文学的美。

从狂热、受挫、困惑到反思,他们推翻了自己曾真诚信仰,并奉献了全部生活的东西。

正如读经界一位人士总结:现在回过头去看,对孩子来说,这真是一场残酷的实验。

“你儿子是大才啊”

郑惟生的书架与同龄人不同,没有科幻小说,没有日本漫画,除了儒家经典,就是佛经。

《沙弥律仪要略增注》、《大佛顶首楞严经》……

过去九年,郑惟生曾整本背诵过这些经书。但如今,他已不愿哪怕再翻开一下。

这个炎夏,他正在备战英文自考。19岁了,最基础的小学英文都不甚了解,一切都得从头再来,很是吃力。

8月12日,在济南家中,说起儿子读经这九年,郑惟生的母亲李璇感到迷茫,为什么这条开局充满希望的读经之路,最终偏离了正轨?

2008年,郑惟生在山东师大附小上四年级,他从小爱看书,但作文成绩老是上不去。在李璇眼里,儿子上学是在受罪,而受罪的根源是学校教育出了问题。

一天,学校发了一张光盘,是台湾学者王财贵的演讲。王财贵,台中教育大学副教授,1994年在台湾发起“儿童诵读经典”的教育运动,随后来到大陆宣讲。历经20年,他一手缔造了“老实大量读经”思想体系。而这个体系被大量拥趸所追捧。

演讲中,王财贵描述了李璇一直梦寐以求的愿景--教育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只要通过简单的读经,就能将孩子塑造成大才,甚至圣贤。

她被这种理念感召,送孩子去上读经学校的作文培训班。第一篇作文郑惟生写的是孔子,600多字,读经班的老师感叹:你这儿子是大才啊!千万不要在学校里耽搁了。

李璇雷厉风行的性格在这点上体现无疑--立即给儿子办了退学手续,送到了北京一家读经学堂。此举遭到郑惟生父亲的强烈反对,但没有拗过李璇。

学堂的日常是背书、学书法、武术,不用每天都做作业了,郑惟生并不抵触,还觉得“好玩”、“新鲜”。

和李璇一样,更多的家长并未读过经典,他们有个朴素的想法:学堂里“不仅教知识,也教做人”。

2008年,江苏常州,读经学堂“吉祥之家”成了李淑敏母亲心中,拯救叛逆女儿的救命稻草。

不只是李淑敏,这个学堂里招的20多个孩子,大多是因为不听话被送过去的。说是读经学堂,其实这更像所谓的“问题少年救助所”。

在这里,李淑敏被要求每天清理卫生间。老师的要求是,台面上不可以有一滴水,马桶不允许用刷子洗,而要把手伸进去擦。墩地也不可以用拖把,必须跪在地上,一寸一寸,用手擦得干干净净。

在吉祥之家的封闭式管理中度过两年后,母亲对李淑敏的评价是,嗯,乖多了。

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

对郑惟生来说,读经生涯的正式开端,是2009年,母亲嫌北京的学堂太宽松,把他送进河北承德山中的新学堂。

那正是国学热最盛的时候,这年《百家讲坛》蝉联“中国最具网络影响力的十大央视栏目”冠军。数量巨大的人群支持传统文化、学习儒家经典。遥远的南方,深圳凤凰山上开起了上百家读经学堂。

郑惟生展示他“包本”背诵的经典书籍

但郑惟生觉得,日子变得难熬起来。

新学堂在深山之中,满山的草木长得疯野。出山没公路,得坐农用拖拉机。

十多个学生,每人一间十平方米的毛坯房,糊了粗糙的水泥,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没有暖气。也没有电子产品。学生们各占一座山头,不许互相来往。四下也没有村落,傍晚时山黑云暗,一两盏灯。12岁的孩子,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不免有凄清之感。

漫长的冬日,四点半就要起床读经。寒风瑟瑟,小屋子里,只能听见自己背书的声音、窗外粗野的风声,火炕下柴火烧裂时毕剥的声音。

山上没得吃,他们就整月的吃南瓜。没有澡堂,整个冬天也就没洗澡。有一年春节,他甚至不被允许回家。

郑惟生说,他觉得最难克服的并不是生活的艰苦,而是求学的困惑。这里说是读经学堂,实际上是佛家的道场,堂主信仰佛教“净土宗”,宗教化极强。

郑惟生背诵的经典,虽然也包括四书五经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净土宗的佛经。老师要求学生要“销落妄想”,以“禅定”的状态来背经。

佛经中的《普贤菩萨行愿品·别行疏抄》,全书十四万字。郑惟生背了整整一年。

背诵,不认字、不释义地背诵,就是这所学堂课程的全部。郑惟生认为,没有老师讲解,学生不理解文章意思,背诵是没有意义的。老师的观点则针锋相对,反对学生在成熟之前大量读书,“知道的知识越多,你的障碍越重”。

在一本经典背诵教材的序言中,编者明言:最好的读经老师不是人,而是复读机,或者会按下复读机开关按钮的人。

但老师之间也会意见不合。学堂里的老师,有些是体制内的小学教师,有些是佛教徒。郑惟生记得,一位老师要求学生学《弟子规》,全天劳作,一天擦桌子200遍;另一位老师则笃信佛法,要求全天背经。两人争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学堂里有大量藏书,但大部分都被明令禁止阅读。如《史记》、《曾国藩家书》等都是禁书,理由就是老师反复强调这些书“增长所知障”,禁止读书是为了“培养清净心”。

刚开始,郑惟生被允许拥有一本《古代汉语词典》。他发现词典的词条释义中会引用古文例句,还能在背经典的间歇偷看零碎文句。但最后,老师发现他在偷偷理解词句的意思,词典也被没收了。

入学一年后,他被允许独立学习,便开始了一项冒险计划:每天午夜十一点,等老师入睡后,溜进另一座藏书山头的“往生堂”,打着手电筒读书。

他此后回忆:“在往生堂的手电光照中,我发现了另一个国学经典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生灵活现、熠熠生辉的。”他觉得那些被幽闭的精魂,才是斯文所系的命脉,而私塾的“读经教育”,则很可能是背道而驰的东西。

2012年,长长的书单也到了背完的时候。学堂生活的宗教化规定也变得更琐碎严格。比如要进行宗教仪式的早课,念佛、绕佛、拜佛;上厕所要先拍手三声,并念专门的咒语,提醒厕所里以排泄物为食的恶鬼;再比如不小心踩死昆虫,需要进行一整套的宗教仪式,给它超度。

摆在郑惟生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成为职业化的佛家居士,要么离开。他选择了后者。去了密云山中另外一个学堂继续读经。

这个学堂更加偏远。孤独的大山中,加上他在内,总共只有三个人七条狗。发电靠太阳能,雨天和大雪,还会断电。

这时,郑惟生已经长成15岁的少年。没有老师讲经,他独自背了1700多遍《弟子规》。

面目模糊的“最高学府”

浙江、福建两省交界处的温州市竹里乡,“文礼书院”就藏在一片山谷中,山涧深邃,翡翠色的河流,两岸是稠绿的树林。

在读经界,文礼书院是公认的最高学府,相当于体制教育里的清华北大。如果把读经比作一个流派,那书院创始人王财贵,就是“读经派”的教主。他提倡“老实大量读经”已经多年。

文礼书院于2012年9月28日成立,每年招生两次,现在有学生33人。由王财贵亲自授课。

文礼书院入学条件极为严苛,学生们要通过“包本”,也就是对着录像机,一字不漏地背下《论语》、《孟子》、《佛经选》、《莎翁十四行诗》等30万字经典,才有入校资格。

文礼书院老师裴志广介绍,保守估计,全国至少有50家50位学生以上的读经学堂,宗旨就是帮助学生包本进入文礼书院。比如广州的明德堂,北京的千人行书院。

“这么算下来,已经有2500个孩子在等待进入这个书院了。”

按照文礼书院的规划,十年读经,十年解经,第二个十年的最后三至五年学习牟宗三全集。牟宗三,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王财贵的老师。

看到这个培养计划,郑惟生觉得,读经之路可能会使自己的人生越走越窄,最后竟然要限制到一个学派里的一个人。“教育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所有人都要往这一个方向呢?”

中山大学教授贺希荣也认为,所谓30万字的“包本”读经,纯粹是个噱头,是交代给那些试图从反体制的读经教育中培养出圣贤的家长们的安慰剂。

尽管外界对这些学生前途的质疑汹涌而来,书院老师裴志广却胸有成竹:我们这些学生可不是做老师啊,要治国平天下的!

按他的想法,文礼书院教出的学生,要么是像孔孟一样的思想家;要么是有思想的企业家;要么是有格局的政治家,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但实际上,书院里不教真正的政治和商业知识。裴志广告诉记者,书院里教的是“道”,“天不变地不变道不变,你把道掌握了,做什么都没问题。”。

郑惟生也曾去见过王财贵,问到前途何在,王财贵回答,如果还考虑前途问题,那你就不要读书了。

记者探访时,正赶上书院放暑假。8月15日,新京报在文礼书院里读到一些孩子的随笔,一个女孩写道,我体会不到生命的实感,我所接触的只是义理,根本没有去实践。

导师王财贵在下面的批注则多是,“要静下心来”、“只有一路,志道乐学,再无他途”。

一位台湾学生的家长告诉新京报,已经有几位学生以生病为由,暂停了学业。“这些学生都跟王财贵有渊源,所以没有明确退学,都是请病假。”

书院老师裴志广承认,如今已经入学的33位学生,有将近半数的孩子家中都开了读经学堂。而在其他家长们看来,这些学生成为父母招生的“金字招牌”。

回到体制教育

郑惟生最初的理想也是考取文礼书院。辗转多家学堂,准备“包本”背完30万字。

背了20万字后,他意识到,一切努力不过是徒劳。“我不是怕困难和枯燥,是怀疑这么做没有意义”。

在海南一家学堂,他把书一扔,干脆跟着渔民出海去打鱼。

不仅是郑惟生,从读经学堂出来之后,很多学生都不愿意碰书了,他们忘掉失败感的方式,是迷恋电子产品,一个学生有一个诺基亚手机,俄罗斯方块他玩了一个冬天。手机没电了,就充着电玩。也有人看韩剧,一看就是整天。

2015年,郑惟生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自考。自考、艺考,回到体制教育,这也是大多数读经孩子最后选择的路。

同年,近十位读经孩子的家长陆续找到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柯小刚。柯小刚穿布衫,蓄长须,一副夫子模样。他长期观察民间读经运动,常发表建设性意见。他自己也开办书院,在业余时间教授国学。

找过来的家长们,家庭情况大多相似:经济宽裕,母亲是佛教徒,坚持让孩子读经,有人多年陪读,还有夫妻在是否送孩子读经的问题上产生分歧,就此离婚。

母亲们对孩子的未来有美好想象,希望他们脱离体制内的题海战术,成为知书达理、通晓古今、能诗能文的君子,也为自己的家族企业培养出一个儒商。或许孩子还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

希望破灭后,她们既焦虑又烦躁,悔的是耽误了孩子的青春,不仅没有成为君子、大才、圣贤,而且连书都不爱读了。

家长们认为,柯小刚或许可以为他们出谋划策,提点一下孩子们的未来。

柯小刚对他们的主要建议就是自考。这两年,有近十位读经学生跟着柯小刚学习,一边在同济大学旁听,一边准备自考。

柯小刚发现,这群学生的功底太差,识字量不行、错字连篇、英语更是处在小学入门水平。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们写得吃力,他也改得吃力,要从标点符号改起。

不仅如此,学生们都处于一种相当不安的状态,没有学习兴趣,没有自觉能力。他们性情很乱,既自我边缘化、又掺杂着傲娇和自卑。

英语底子差,柯小刚就建了一个英语学习小组,让他们每周聚在一起学习。学了两次,学生之间就有了矛盾,几个孩子天天找到他投诉,讲别的孩子怎么不好。

有三、四个不能适应的孩子,干脆放弃了自考,又回到学堂里去了。

柯小刚显得很沮丧,他曾对读经教育抱有希望,希望能培养一些真正的能读经、为往圣继绝学的贤者和君子。但在这些孩子身上,他看不出这样的志向。

郑惟生的朋友圈,他已经对读经教育产生的困惑

从狂热支持者到坚定反对者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最早的一批曾被“圣贤教育”吸引的家长们,如今已从狂热支持者变成坚定的反对者。

数十个微信群里,他们每天都在讨论,如何以消防安全、办学资质、非法集资等理由向政府举报,让文礼书院关门。

而少年们心里,这种变化则更为微妙。

他们对十年读经教育的反叛,是余生再也不愿接触和国学有关的任何东西。

柯小刚发现,这些自考的学生,曾相信体制教育是糟粕,而现在,他们会很羡慕体制内的教育。

在对各种专业的憧憬里,他们更倾向于离国学远一点的,比如设计、国际关系。

柯小刚曾建议一位学生,以健康的学习方法学完经典,开学堂教书。这位学生反应强烈,觉得像噩梦一样,马上拒绝了,“宁死我也不干。”

“读经给他们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整整十年,没有理智的乐趣,没有感受力的乐趣,没有想象力的乐趣,只有长年累月的无意义。”柯小刚说。

在郑惟生这里,反思读经之路,那是血肉模糊的厮杀--他的青春就是在读经中度过的,与局外人的反思不同,对读经的每一点怀疑,都是对他生命意义的怀疑,读经方法的所有失误,都是他生命的失误,他说,“我心如刀割”。

对读经教育的另一种反叛,在于学生们与家长的关系陷入紧张。

郑惟生读经九年,母亲陪读至少五年。到了读经末期,前路无着,母子俩都是一个头两个大,关系紧张,频繁爆发争吵。

2015年,他在内蒙古一所读经学堂耗了几个月,决定放弃包本。这决定是他独自做的。他不再愿意征求父母意见。

十七八岁时,李淑敏在家里呆了两年。那段近似空白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在复盘自己读经的经历,开始有真正的思考,和对自我认知的推翻。

说起去年去复旦大学旁听过的两节课,她脸色才变得松快,眉飞色舞起来。

历史系教授韩生讲魏晋史,无论是民族、部落还是农业、政治,都深入浅出,重在启发学生们的思考。台下的同学们,则思维自由,发言踊跃。

一个半小时的课,上了一个小时,老师就抱着水杯跑掉。剩下的时间让学生们“该玩儿玩儿去”。

还有一节是英裔女作家虹影的讲座,主题是“我的文学之路”。

虹影讲自己出生在重庆大院里,如何度过饥饿的童年,如何在艰难日子里写作。小小的教室坐满了人。

她觉得受到震撼,“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学的美,是这么多年我听过的,最浪漫、最感动的课程。”

李淑敏想起自己曾在读经学堂里摇头晃脑地背诵过,“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十年里,她并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却在大学课堂里,真切地触摸到了。这意味有些讽刺。

(应采访对象要求,郑惟生、李璇为化名)

“读经教主”王财贵背后的产业链条

又到开学季。

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暑假过后,将有9000多万小学生、4000多万初中生回到校园,继续学业。

但还有上千适龄学生,不会再回到学校了。他们选择了一条独立于应试教育的“成才之路”——读经。

近二十年来,台湾教授王财贵在大陆建立起一套名为“老实大量读经”的理论体系,以培养圣贤为目的,以全日制读经为手段。

这套理论被全国近百家读经学堂执行,招收大量生源,未来能流利背完30万字中外经典的学生,有机会进入位于浙江温州的“读经界”最高学府“文礼书院”。

从信奉“老实大量读经”理论的众多拥趸,到近百家读经学堂的兴办,再到“读经界”最高学府“文礼书院”,一条以王财贵为主导的读经产业链条已经形成。

文礼书院门前,王财贵的巨幅广告牌立在丁字路口。国学热与“读经教主”

王财贵倡导的读经教育,要从上世纪90年代说起。

当时,这位台中教育大学教授开始在台湾推行读经典运动,最初的理念是课余对孩子进行读经辅导。但据知情人称,当时的台湾,西风东渐,公众对这种读经教育并不买账。

1994年,王财贵进入大陆宣讲读经。恰逢其时——时任西南政法大学教授的蒋庆等人,已经就“是否要读经”的问题,在大陆掀起讨论热潮。大多数的声音都是,要读。

香港中文大学第一任文学院院长唐君毅曾感叹,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花果飘零”。中国社会对于国学复兴的愿望,在此时达到了高潮。

国学热的背景里,不仅有民间的愿望,还有政府的包容。

读经学堂招收的孩子,多是适龄学生,这就涉及违反义务教育法及办学资质的问题,是一个灰色地带。一些读经学堂堂主告诉新京报记者,地方政府往往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学堂,还成了当地的文化名片。

这些年里,王财贵在各地做演讲超过一千场,主题恒久不变——中国的孩子需要学习中国的经典,学习的方法则简单明了,大量读经,大量背诵。只要会说“小朋友,跟我念”六个字,就能教好孩子。

王财贵认为,人类在所有动物中的幼儿期最长,基本上是13年,所以人才能够成为万物之灵。用13年的时间来学习中国5000年的文化,乃至于西方大量的经典文化,这样,13岁之前的孩子,就可以博古通今、满腹经纶。

他提出“老实大量读经”理论,所谓“老实”,一是内容,就是“读真正的经”;二是方法,“只管读,不要管懂不懂”。所谓“大量”,是平均一天要读经6到8小时,到最后达到进入最高学府文礼书院的标准“包本背诵30万字”。

二十年过去,这种理论已占据读经界的主流地位。王财贵其人,也成了大陆民间读经运动的精神领袖,被称为“读经教教主”,建立起民间读经的严密体系。

读经学堂里的“阿猫阿狗”

如果说追捧王财贵读经理论的大量“信众”是这条读经产业链下游的话,那么这条产业链的中游,是遍布城乡的上百所读经学堂。

开学堂的门槛并不高,在“教育简单论”、“读经学堂谁都可以开”的言论之下,读经学堂的数量扩张很快。一所房子,几个老师,学堂就成了。这种连锁模式,发展简单,可复制。不少家长在学堂陪读一阵儿,自己回去就开班。

同济大学教授柯小刚长期关注读经教育,他认为,读经学堂堂主有两类人,一类人有教育理想,另一类人则是单纯为了挣钱,被读经界称为“阿猫阿狗”。

浙江遂昌王财贵经典学校的校长赵升君,就被大家视为是有教育理想的。他希望能培养一些自由状态的读书人。

他最初也是王财贵的追随者,文礼书院第一批招收的11个学生,有9个来自他的学校。

但在“老实大量读经”的实践中,赵升君发现,全天机械性地背书,有学生读了几年仍不识字,更严重的得了厌学症。

“这不是真的读经教育,是换了内容的应试教育。”如今,他已经走到了王财贵的对立面。

江苏姑娘李淑敏曾在河南新乡一所读经学堂读书,堂主就规定,每个孩子要把论语读五百遍,能开智慧;每晚,都必须跪着给长辈洗脚,表达孝心。“我不是不可以做,但这不是形式主义吗?”她质疑道。

据新京报记者调查,目前读经学堂的收费在每人每年四万元左右。一百位孩子,一年就是四百万。多位堂主表示,确实有不少“阿猫阿狗”,是单纯为了敛财开学堂。

“最高学府”庞大的筹款工程

2012年由王财贵创办的文礼书院,是这个读经体系的顶端。在读经界,文礼书院是公认的最高学府,相当于体制教育里的清华北大。

文礼书院的入学条件极为严苛,学生们要通过“包本”,一字不漏地背完30万字中外经典,才有入校资格。入校后由王财贵亲自授课,授课十年到二十年,目标是培养“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文化大才。

去年起,文礼书院启动了庞大的筹款工程,计划在2020年建成10万平米的书院建筑,耗资10亿元。

书院老师裴志广称,截至今年8月,他们已从各地读经学堂、家长手中获得1600万元的资助。

8月中旬,新京报记者在文礼书院所在的温州市竹里乡看到,建设工程还未动工。33位已入校的学生,租住在山区的居民楼里,上课的教室,也是从乡政府租来的。

除文礼书院外,王财贵团队在北京还拥有一家公司,名为北京文礼经典文化公司,为他打理读书出版等事宜。

该公司官网显示,学生读经所用的标准教材,售价273元;智能桌面读经机,售价2680元;家庭胎、早教套装,售价9980元。

裴志广介绍,保守估计,全国至少有50家学生在50人以上的读经学堂,宗旨就是帮助学生包本进入文礼书院。王财贵“御定”的学堂如广东明德堂、北京千人行书院,招生的规模都在百人以上。

“这么算下来,至少有2500个孩子在等待进入这个学堂了。”这位老师不无骄傲。

背完30万字经典的“包本”入学考试,意味着竞争。近年来,各地读经学堂体罚学生的新闻屡屡爆出。有学生反映,学堂老师已经进入疯狂状态,他们希望通过高压,让学生尽快“包本”通过。理由很简单:只有把学生送到文礼书院,有了升学率,学堂才有了招生的说服力。

“所以纯读经、包本、体罚,已经是很成熟的体系,跟圣贤、经典、教育这三个词毫无关系了。”同济大学教授柯小刚直言。

王财贵给学生办开学典礼

“复读机”式的学堂老师

8月13日,新学期开学前一天,北京千人行书院还在和水泥、铺地砖,一片忙乱。

这所学校位于海淀区凤凰山脚下,围了一个院子,青灰色的高墙,没有招牌。这是北京最著名的“包本”读经学校之一。九月,将有两位学生从这里毕业,进入文礼书院。

八年前,老师杨倩(化名)从体制内小学离职,到千人行书院工作。她承认,自己至今也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经典的意思。“但是读了,就像念佛一样,有一种加持力。当你遇到这个意境和现实情况的时候,能马上返回经典上。”

杨倩的日常工作,更多等同于“复读机”。孩子年龄较小的班级,她读一句,孩子读一句;孩子年龄较大了,她就只需要按下复读机,让孩子跟着机器读。

在读经学生李淑敏看来,她十年里接触到的那些老师,甚至连陪读都算不上,更多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一些家庭妇女。

这暗合了目前读经界流行甚广的说法:“做读经老师不需要有文化,不用讲解,也不许讲解,只要会按复读机按钮、督促小朋友背诵,就是最好的读经老师”。

在文礼书院的规划里,教育的最后几年是学习牟宗三全集。牟宗三,是现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王财贵的老师。

但柯小刚发现,整个读经系统,除了王财贵和极少数的堂主,绝大多数老师,几乎没人读过牟宗三。

在学界,大家有一个共识:无论是儒家的孔子、牟宗三,还是佛家,都是一脉优美的文化传统。

柯小刚最担心的是,这些传统被不科学的纯读经方法污名化。错失时机之后,将来在社会、政府、公众心中重建对传统文化的信任和向往,就非常难了。


【责任编辑:张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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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0日,金天国际集团在宿迁举办了一场以“激活男性本源,让世界充满爱”为主题的发布会,此次活动的举办展现了其通过科技创新深度融入国家人口战略的实践成果。作为"健康中国2030"战略践行者,企业联合中科院等机构攻关卡脖子技术,研发出基于AI算法与传统草本智慧的创新方案,构建全球首个"草本功效数字云脑",为男性生殖健康提供非药物干预路径,相关成果被纳入国家卫健部门专项研究。

第十一届石家庄国际糖尿病大会开幕

5月15日至17日,第十一届“石家庄国际糖尿病大会”在河北省会石家庄隆重召开。本次大会由河北省急救医学会、石家庄市卫生健康委员会、中华糖尿病协会主办,石家庄市第二医院(石家庄市糖尿病医院)、澳大利亚悉尼大学阿尔弗雷德王子医院、河北医科大学第二医院联合承办,并特邀解放军总医院第九医学中心参加。河北省卫生健康委一级巡视员  段云波石家庄

云南出台医疗质控中心管理办法 构建“四级三环”质量安全网​

云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日前印发《云南省医疗质量控制中心管理办法》,首次系统构建覆盖省、市、县三级,贯通临床、医技、管理三大领域的医疗质量安全管理体系。该办法将于2025年6月1日正式实施,标志着云南医疗质量同质化管理迈入规范化、制度化新阶段。

“五一”出游如何预防传染病?黑龙江省疾控中心主任支招

在外出旅行、户外活动、亲朋好友聚会时,要做好呼吸道、肠道以及虫媒传染病的预防。”4月29日,黑龙江省疾控中心主任包名家在“黑龙江省以改革推动疾控事业高质量发展进展情况”新闻发布会上说。黑龙江省疾控中心主任包名家介绍相关情况(张春雷 摄)出行前要做好准备工作。要密切关注目的地传染病疫情动态以及疾

黑龙江:多项重大传染病防控实现关键突破

自1982年黑龙江省正式推行免疫规划政策以来,儿童预防接种工作取得显著成效。多项重大传染病防控实现关键突破,1991年,黑龙江省实现无脊灰状态;自1998年起,再无白喉病例的报告记录;2003年至今,省内未出现本土感染

石家庄市三院创新"流动诊室"模式 推动优质医疗资源下沉基层

4月19日上午,石家庄市卫生健康委主办的"首届大型惠民义诊健康集市"在河北省博物院广场盛大启幕。作为此次活动核心参与单位之一,石家庄市第三医院(市骨科医院)创新推出“流动诊室+特色体验”服务模式,派出近20名权威专家组成"超豪华"医疗团队,将"诊室"直接搬到街头,为市民打造沉浸式健康服务新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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