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波这个人,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但提到他的摄影作品《俺爹俺娘》,人们马上会想起1998年在中国美术馆举行的那个感动京城、轰动全国的摄影大展。如果说《俺爹俺娘》表达的仅仅是焦波的孝道和感恩,那么溢出《俺爹俺娘》之外的是中国农民伏地而生、挑战宿命的妥协和挣扎。2012年,焦波带领一支平均年龄只有21岁的在校大学生摄制组,在离自己故乡100公里的山东省淄博市沂源县杓峪村一住就是一年,拍摄了一部关于农村的纪实电影《乡村里的中国》,几乎囊括了2013年、2014年度中外纪录片所有大奖。
为了纪念他的爹娘诞辰100周年,摄影家焦波从12000多张摄影作品中精选了百幅老照片,加上数十万文字,推出《俺爹俺妈》(百年纪念珍藏版)。4月23日,焦波现身“中信云舒馆”举办的向深圳市教科文基金捐书仪式,为大家讲述爹娘的往事、自己的创作以及对乡村文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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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娘60岁那年春天,我和女朋友要给从未见过照相机的爹娘拍一张合影。爹娘说啥也不愿意两个人拍,非要让我和女朋友一起拍,而且就拍一张。娘说,别老给俺照,俺长得又不好看。爹说,一张底片要好几毛钱,我在生产队里干一天活才挣一毛五分钱,不能浪费。在我的镜头里,爹娘一天天在变老,怎么留住他们呢,只有镜头才能留住活生生的爹娘。
我的镜头记录了爹娘的日常起居、记录了爹娘的辛勤劳作,也记录了爹娘的磕磕绊绊、相濡以沫。他们吵过闹过,年轻时甚至三年不说话。我问爹娘:“你们怎么不离婚呢?”爹说:“离婚,咱家不兴这个,结了婚,就像钉子砸到木头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娘说:“俺让你爹吵了一辈子,生了他一辈子气,但有时还怕他不吵,他嗓门一小,就是身体有毛病了。”有一次,爹把娘气病了,我和姐姐批评爹,让他给娘道歉,但他就是不说。我发现,在娘打吊瓶的那几天,从来不下厨房的爹又烧水,又做饭,特别勤快。
1999年初,87岁的娘得了一场大病,元宵节那天,医生宣布娘病危,说,最多两个小时娘就走了。就在这时,爹说:“我试试她的体温高不高。”说着走到娘的身边,两腿跪在灵床上,慢慢俯下身子,双唇贴近娘的脸颊。从来没说过“我爱你、我错了”的爹竟然要用现代人的表达方式向娘告别,作为一个职业摄影师,我意识到一个感天动地的镜头即将发生,于是我跪在地上连续按动快门。娘没有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娘的眼皮在动,手也在动,娘奇迹般地活过来了。到2004年娘去世,她又多活了整整5年。
远离家乡,爹娘想我,我想爹娘。我每个月都要从北京回去看爹娘,每次离家时,我都不让娘送,娘也答应不送,但当走远了我一回头,娘总是跟在身后……有一天,我离开家时已是晚上10点多,山村里没有一点灯火。娘拿了手电,执意送我到大门口,将手电光照到通往村外的小路上。路上的光越来越淡,直至消失。我知道已走出很远了,但回头一看,那束手电光依然在那里晃动。在黑黑的夜里,我看不见娘那矮小的身躯,但我知道在那晃动的光束后面,有一双昏花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漆漆的远方,望着比手电光照得更远的地方。
这就是俺娘!俺的亲娘!
1998年12月1日,在娘86岁生日那天,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俺爹俺娘》摄影展,请俺爹俺娘为影展剪彩。娘突然病倒了,但她强硬出院,在火车上打着吊瓶到北京。在中国最高的艺术殿堂里,爹娘用在家里磨好的剪刀为我的影展剪了彩,为儿子的孝心剪了彩。
爹娘有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儿子,也有一个智障的儿子,那就是我的大哥,大哥生活不能自理,让娘操了一辈子心。娘怕他饿着,又怕他冻着,每天夜里总是起来给他盖被子。娘在82岁那年,在给爹和自己做好了寿衣以后,又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给哥缝寿衣。缝完以后,娘对我说:“你哥哥一辈子没成家,他穿着娘做的衣裳走,我放心了。要是他死在我后边,你记着,他走时千万给他穿得板板正正的。”爹感慨地说:“别看你哥哥命不好,但是70岁了,还有爹有娘,天底下有几个人比得上他呢!”
2002年秋,娘过九十大寿。寿宴之后,我要再给爹娘照一张合影,爹拉着娘的胳膊,使劲往自己身边拽,还使劲把头向娘那边歪,爹一边拽一边说:“从小的夫妻到老亲。”爹娘把最美好的瞬间留在了我的镜头里。没想到,这竟是爹娘的最后一张合影,一个月后,爹走了,一年多后,娘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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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记者:为什么选择乡村作为一个创作基地?您是如何保留这份乡土情怀的?
焦波:我们的根脉是爹娘,爹娘的根脉是乡村、是土地。我们无论走到哪里,要知道出发的地方、知道我们的根脉在哪里,这也是我这些年记录爹娘、记录乡村的一个动力。
记者:起初您只是为了记录爹娘的影像,但是最终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乡村生活集大成之作。实际上,乡土影像也代表一种乡土精神,您怎么理解这种乡土精神?
焦波:乡土精神是我们根脉上的文化精神,是从农耕时代传达出来的文明信息,它的特点是质朴、和谐、规矩,这些都是从老祖宗传下来的、从土地里冒出来的。我觉得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就在于有这种乡土精神的支撑,无论世界怎么变化,这种精神是永远不变的,我们应回归并发扬这种精神。
记者:您从事乡村影像创作有40年了,这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责任,您是怎么看待这种乡村责任的?
焦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乡,但那个故乡在变,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了,而且在一步一步沦陷,甚至在消失。作为影像工作者有一种责任——赶快记录这个心中的故乡、心中的乡村、心中的土地,把这个变化的过程记录下来留给后人看,让他们知道老祖宗曾生活在这样一片土地上,他的根是什么,那种最原始的、最重要的根脉曾在几百年前、几千年前存在过。
我拍摄的《乡村里的中国》就是透过一个村子365天的生活,反映了一个大中国的概念,那些景物的细节描写和长镜头,将一个沂蒙山区的小村庄的美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里面还有故事。主人公杜深忠对乡土感情很深,但在片子结尾处却对儿子说,如果不是自己出不去,绝不会留在这里。他盼着自己的儿子能离开乡村,离开脚下的土地……为什么农民不喜欢土地?因为对他们的回报太少。所以,影像工作者要担起这种责任,回到乡村,关注农民的生存状态,关注他们身上的传统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