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宪臣

诗人余榛写诗经历了从外在到内在,从观看到省察的过程,这可从她新出版的诗集《回到小镇》中看出端倪。外在直接诉诸的行为就是观看,而内在的表现形式则是回到内心的省察。这也能解释收入到《回到小镇》中的诗作为什么会以亲近自然、省察自然、省察事物的居多。这不能简单地认定是诗人的写作习惯使然,更多暴露出的应该是诗人的写诗自觉。
从诗集的编排方式上看,这部诗集也是按照从外到内的空间顺序组合而成,这种空间顺序就是先以游历中的所见所感为开端,表露的是人在外,心也随外在波动的情愫,这样的情愫在第一辑被冠以“深入浅出”的命名所统摄。然后在“也是故乡”一辑中,诗人的目光开始回望,更有“近乡情更切”的感慨。直到推开“虚掩的门”,在这一辑中,诗人走入了内在的“灵魂之家”,让心得以有了安放之地。这样的编排方式,不仅给人以强烈的空间感,层次感,还表明了诗人的写作经历了由外而内、由眼入心的过程。表面看起来,这样的诗集编排呈现的是空间的由大到小、由外而内,但进入了内心的诗又是最为博大的,这一点对于从事写作的人来说不难理解,诗人也都深知“心如宇宙”的道理,诗只有写出了心的广阔,才是有力量感的好诗。因而诗人写作的由外而内,并非空间的收缩,相反是空间的进一步扩展,这一点在余榛的诗中也有鲜明的体现。
余榛是一个对远处的山水和周边的事物都有极大兴趣的诗人,这样的诗人会对自己曾经涉足之地投以热情的关怀,这种关怀就是以诗的形式诉说个人的观感。这些涉足之地在她的诗集《回到小镇》中主要包括第一辑“深入浅出”中的《凤凰山:深入浅出的哲学》《海贝湾的灯塔》《火烧岛的灰》《赛里木湖的水》《在太行山上》《磁山瀑布》等,如果继续例举还会例举出许多以地名为题的诗,因为她诗集的第一辑所收诗歌,就是以抒发行旅之地的观感为主。进一步探寻这种观感的抒发会发现,诗人与诗人之间都有各自不同的关注重点,即使面对同一处景观,由于着眼点的不同,由于此时此在的心理感应不同,他们写出来的山水诗各自呈现出的落脚点及意绪也迥然有别。能在踏足山水之后,写出与众不同的山水诗,这在诗人余榛而言不仅是不懈的追求,也是践行的结果。读她的诗随时随地都会有一种清新扑面而来,这种清新就是诗人感觉的清新,词语的清新,意绪的清新。感觉的清新表现在诗人面对眼前之景的有所触动,有所发现,就像诗人站在凤凰山上能感觉到“透过想象,我干净的灵魂/立于,海拔八百三十六米处/深入而浅出”那样,能在凤凰山上意识到“深入浅出的哲学”,这就是诗人的新发现,这样的发现也是诗人所独有,不同的人对一座山的不同认识,在此也有了分野。

在余榛的诗带给人的强烈感受中,词语的清新最为直观,诗本来就是词语重新编组后的语言再出发,并准备接受读者的检阅。词语怎么编组,怎么分行排列是诗人的事情,在这一点上余榛保持清醒,她的诗就像是自己的诗中所写“挽十八阕波涛,商调/虚谱一曲,等你填上艳词”(见《你的名字,充满湖水的味道》)一样,在填上“艳词”后确实有着更为摄人魂魄的词语魅力。她是一个善于以清词丽句赋予诗以新质的诗人,其诗往往以短句示人,有着宋词的美感,并且自带节奏。像她的《磁山瀑布》一诗中的“飞瀑像一条缎带,从天外飘来/流水的曲线,鹰的曲线/岁月在一个人的内心,措手不及地/画出炊烟的弧度”一段,把飞瀑写得如此灵动而又与生活相联系,想象出了“炊烟的弧度”,这一有着“天外飞仙”效果的词句,只能说余榛的诗常含“意外之笔”,这一笔的美感正是词语张力带来的震撼。

意绪的清新来自余榛思维的清新,写诗必定要有诗人思想的参与,是诗人感性和理性结合的产物。感性饱满的诗可能有助于催生清词丽句,但只有填充进了理性思考的诗,才经得起细品和玩味。在《赛里木湖的水》一诗的结尾句中,在全诗对赛里木湖水的外观形态做了生动描摹后,余榛如果不携着“思想的闪电”,写出“天空柔软,有时候,水没有自己的体温/却偏偏去想念那个已经/阴阳相隔的人”这样的诗句,整首诗就会显得僵硬和凝滞,而有了注入诗人思考的结尾,这首诗就生气灌注,冰凉的水也有了温度。
《回到小镇》这部诗集中的第二辑“也是故乡”,可以说是对诗集为什么会被命名为“回到小镇”的回应,这一集里的诗可被视为表达故乡情怀的诗,是对故乡之地的涉足,从“也是故乡”的说法上来看,这个故乡应该是诗人现在置身的第二故乡。与涉足山水的第一辑相比较,这些涉足第二故乡的诗已不再瞩目山水,转而瞩目土地,在大的范围上,这是诗人向外投去目光的收缩,开始以自己生活的周边乡村为书写对象。不过诗人的目光虽然在收缩,书写对象也在变化,但不变的是诗的清新质地。就如同诗人“站在稻田中央,站在水中的蓝天和白云之上/新的事物加倍地增长起来”(见《在矮光村》)那样,随之增长的还有诗人对故土的一往情深,还有走过看过的内心省察。读过她的《大白村》《惠阳乡村》《东升村》《周田村:时间在前行》《时化村的玉米地》等乡村诗,那种乡土情显而易见。写到惠阳乡村诗人的内心充满喜悦,下笔十分明快,“我倾慕惠阳乡村/现在披上了新的词语/乡村振兴,像一场浩浩荡荡的流水/激荡着人心。今夜惠阳的天空星光闪烁/客家人的屋顶上明月千里。”这种喜悦无疑来自诗人内心的省察,因而看不出丝毫的造作,赞美也是由衷的赞美,不掺杂任何虚假和功利。作为一个诗人,余榛在乡村游走时,不把自己当成看客,而是“都在等待一个完美的际遇”,一旦有了这个际遇,就会引燃诗人的诗情,为这个完美的际遇立此存照。这个立此存照在词语重新调动组合后,读起来会有清爽怡人的感觉,就像《大白村》一诗中“一开始就是绿色,风不是很大/我确信,我们的血管里/冲击着草木的清香。”这种深入了血液的“草木的清香”,是第二故乡土地的馈赠,是诗人内化于心的感触。
更多走心的诗在第三辑“虚掩的门”中有着多样化表露。“虚掩的门”隐喻着原生之家和心灵之家。说余榛的诗有着空间上的收缩,要表明的就是由大到小、由外而内的回返,推开虚掩的门,这种回返更为一目了然。回返原生之家的诗当推《瓦片传记》《虚掩之门》《老房子》等;回返心灵之家的诗则有《与一朵花对视《云上的日子》《石头的心》《搁浅的心》等。老家屋顶的瓦片引起诗人的兴趣,是因为诗人在孩童时期“唯一可以接近的事物/就是,抬头欣赏瓦片”并看着“那些暗黑的、细致如发的教条/在屋顶的缝隙、流动的光中/毫无保留,漏下来。”如果说那时看着瓦片有着更多的懵懂,那么这首诗写到后来,瓦片的价值和意义已有了新的拓展,被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个高度用诗来表达就是“在春天,尘世纷乱/河水奔波,大雨倾盆而下/阴阳在内,草木抑屈而起/传说,瓦片编写天干地支/操纵着葱笼人世。”诗中的“操纵着葱笼人世”这一富有思想含量的诗句,没有经过内心的省察,是断然不会直接入诗,那极有可能来自诗人的灵光一闪,在日常见惯了的瓦片上发现了新意。
诗人写在诗里的这个原生之家与“虚掩的门”之间也构成了互为镜象的关系,有家就有门,门里有门里的生活,门外也有门外的世界。在《虚掩之门》一诗中,余榛置身门里对门外的世界开始自己充满期待的描述和想象。最后终于领悟到“有生以来的命运是关不住的/它需要一双破解密码的手/它需要你轻轻一推/它这一辈子的坚守,就会全身瓦解。”在虚掩的门里看出了命运的玄机,这就是诗人不同于他人的敏慧之处,这样的领悟也见出了诗的超脱和超拔。
诗的超拔和超脱都来源于心灵,没有心灵的参与,超拔和超脱都会行之不远,在这方面余榛采取了更为主动的姿态,她的诗更乐于直接面对心灵。这些回返心灵之作常常表现为对周边物事投以关切的目光,力图看穿这些物事内在的隐秘。在《与一朵花对视》一诗中,诗人的心灵回返借与一朵花的对视得以顺利完成,凝视花也在凝视自己,这是诗人为什么要凝视一朵花的缘起。正是在对视的过程中诗人才感知到“空旷是我内心真实状态/与一朵花对视/我们相互交出身体的解码器。”很多时候,个人的心灵状态,借由外在之物才能看得更清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触类旁通。与外在之物产生通感,这是人与物之间的一种心灵感应,走近一朵花并与其对视,看似凡常的举动,却见出了诗人的性情和心灵,在这样的书写中外在之物显然也有了灵性。
回返自己心灵之家,或者说表露自己内心的诗还有《石头的心》和《搁浅的心》这样直接诉诸心曲的诗。这些诗看似着眼于外在,实则是在进行诗人的内心省察,就像诗人所写的“我的心在你的港湾/已经僵硬/珊瑚站在星星的边沿/举着灯盏/我是黑夜被照见的部分/孤独而空茫”(见《搁浅的心》)。这是诗人对一种婚姻生活所做的理性辨析,写出了内在的空茫感,心灵的搁浅状态也清晰可见。从对写诗的认识上来说,内在的省察是一首诗的魂魄所在,没有内心省察的诗容易导致轻浅和平庸,而有了内心省察的诗则必然带来诗的厚重,这种厚重源于诗人所写之诗承载了心灵的重量。余榛是个注重内心省察的诗人,她的诗集《回到小镇》就是内心省察的结晶,而真正属于个人的内心省察任何时候都会自带光芒,任何时候读起都会常读常新。
(《回到小镇》余榛著 太白文艺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
作者简介:赵宪臣,作家、文学评论家,原《鹤城晚报》编辑。评论散见《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中国艺术报》《文艺评论》《中国作家研究》《芒种》《地火》等报刊,有文学评论集《精神盛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