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在“文人画”领域大多为小幅绘画。不论是立轴、横卷,或册页、扇面,大多是小幅乃至微型绘画,是古人拿在手上“把玩”的东西,即使是长卷,也是拿在手上边卷边看的,故多精致小巧。当然,中国古代绘画也不只是文人画,还有宫廷画、宗教画和民间画。其中宗教画除卷轴画外,大多是壁画。壁画就大了,从数十平米到数百平米,所以不能笼统地说中国画都是小画。就是宫廷画,画幅也大。宫廷画家也画壁画。但古代绘画不论是文人画或宫廷画、宗教画,都是精心刻意认真之作,是心画,是情画,宗教画画师更有虔诚的信仰的力量,故中国古代绘画大多是精心之作,很少有粗制滥造的东西。我仔细地观察过古代壁画,如敦煌壁画,如北京法海寺明代壁画、四川新津观音寺明代壁画,云南丽江白沙明代壁画等等,不论多大,每个细小的局部都一丝不苟。文人画讲究不求形似,讲究虚室生白,讲究逸笔草草,但决非粗制滥造,因为文人画家皆因心造境,以情造景,是为自己作画,故画虽小,却小而精。精在分章布白上的讲究,精在笔墨上精微细致的处理。即使以简著称的八大山人,你细读其画,每一笔下笔之浓淡干湿顿挫疾徐,每一墨之燥润枯湿浓淡泼破,及笔墨之间的穿插布白,题款印章的精心摆布,那的的确确堪称精心营构。对文人画之简洁,明人李式玉称:“世人多爱仇画,不知吴倪沈三公,飘飘数笔,正不减千乘万骑。”仇是仇英,画繁复之工笔者;吴镇、倪云林、沈周,皆文人画家,虽用笔简洁一些,但讲究之多,读画之丰富,“正不减千乘万骑”。故画不论大小,得精到用心才是。
进入20世纪以来,国画界已是文人画一统天下的时代,全体国画家几乎全在卷轴册页小品上着力,大画几乎无人能画。当张大千20世纪40年代初去敦煌临习壁画时,才发现古代中国尚有如此浩大磅礴之画,其画风也为之一变,此后则大倡“画家之画”。张大千曾说过:“作为一个绘画专业者,要忠实于艺术,不能妄图名利;不应只学‘文人画’的墨戏,而要学‘画家之画’,打下各方面的扎实功底。首先须具有书法功力,才善于掌握骨法用笔,这是中国画的基础。”他还说过与此相关的另一观点:“我常说,会作文章的一生必要作几篇大文章,如记国家人物的兴废,或学术上的创见特解,这才可以站得住;画家也必要有几幅伟大的画,才能够在画坛立足!所谓大者,一方面是在面积上讲,一方面却是题材上讲,必定要能在寻丈绢素之上,画出繁复的画,这才见本领,才见魄力。如果没有大的气概、大的心胸,哪里可以画出伟大场面的画!”张大千显然是看不起同代画家那种文人业余小情小趣,只在小画小技中逞能的流行风气。张大千直到85岁生命结束的前夜,其绝笔之作竟是一幅长10.8米,高1.8米,以复杂技艺完成的巨幅大泼彩山水《庐山图》,堪称世界画坛绝笔之最。张大千应该是20世纪中国画画坛中敢在大画中逞能的罕见的画家。张大千“画家之画”的倡导,其核心是专业性的强调,是本事是气魄,并非刻意于大小本身。
大幅画在制作上难度当然更大,要处理的方方面面的问题也更多。但有一个现象极有趣,就是小画不小,小画呈现大场面。一次在一朋友家,见他用五尺宣临明人谢时臣的一幅山水画,画面繁山复水,亭台楼阁,层峦叠嶂,迤逦远去……好大的场面!但谢时臣的原作尺寸竟只有26.1厘米×39.2厘米,尺寸之小令人难以置信。这又让我想到李可染的画。平时看画册,觉得李可染的山水景象都极大。
不论是居高临下俯看桂林山水,或是遥望江南水乡。但真到了李可染画展的现场,发现平时看画册时以为的大画竟然是些小画!以2015年11月嘉德秋拍所拍之李可染代表作之一《万山红遍》为例。该画尺寸仅为75.5厘米×45.5厘米,竟以1.6亿元落槌,加佣金为1.84亿元。李可染的画尺寸都不大。如1965年的《昆仑山》,画的是毛泽东诗意,“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气势不可谓不浩大逼人!可尺寸呢?竟然只有67.1厘米×45.4厘米。所以小画精心安排认真制作,同样有以小见大的效果。
中国画名家中画大多都不大。黄宾虹、傅抱石都少有大画。傅抱石一生最大的画是与关山月合作的《江山如此多娇》。此画给傅关二人带来巨大名声。但两人都知道,此画决不是一幅好画,想重画都没找到机会。潘天寿画过一些大画,那是有赌气的成分。那时美术界的领导江丰打压中国画,说中国画不能画大画,不能为革命服务,潘天寿偏要画点大画给江丰看。但潘天寿的精品大多为指画,也并非尺寸最大的画。今天画家希望有“视觉冲击力”,展览时都是大画,卖画也以尺寸论价,讲“方尺”。于是许多画家把小画放大画,拎着抓笔当小楷,画人物画的也拼他个几十上百人木鸡似的挨着“排排坐”,画弄大了,价也高了,但大而不当,几米大的大画印出来,还是小情小趣小品!此为大画不大。
可见画好与不好,根本就不在大小,在乎真诚、气魄、水平、技巧、创造。那种以“方尺”论价的市场陋习真的很滑稽也很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