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七

《 人民日报 》( 2016年02月02日 24 版)

图为书中插画。

小的时候，家在小县城的郊区，推开房间的窗户，近处是自家与邻居家的菜地，远处是农田与溪流，再远处，是屏风一样的青山。早早起来走在上学的路上，晨雾还没有褪尽，路边的菜畦里空心菜开着一两朵白色的旋花科的小花。同学们一起玩，那时候是没有薯片的，倒会煮上一大盆子的马铃薯，热腾腾大家一起剥着吃。再有暑假到乡下的亲戚家去，逢“双抢”的时候，所有的青壮年劳动力都行动起来，姑娘们那时流行一种布的折叠帽，中间有根铁丝，不用时盘成像绣绷一样的一小块，用时展开来，田野里就起伏着这些蝴蝶一样的帽子。——成年后回忆起来，觉得在农业社会的尾声里度过的童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它有一种本雅明所谓的“灵光”。然而，我们似乎过度迅速地就进入了“灵光消逝的时代”，生产与消费被割裂，生活离自然越来越远;我们追求着进步，同时，却在将自我放逐向一个破碎未知的未来。

但过于美好的回忆与过于容易的感伤都是无用的。左靖主编的《碧山》杂志书(中信出版社)，最近一期的主题是《永续农耕》，呈现的是传统农耕在现代社会延续的可能。这种延续根植于记忆，不论是个体的记忆还是集体无意识的记忆，同时成为一种身心的需求与追求。主动去追求这种延续的农耕参与者，无不受了现代教育，他们首先有理念的自觉，然后把理念与各个层面的实践相结合，再去完善这个产业链的上下游，使之能自洽并且良性地运转——它一边在生长、完善，一边产生影响，慢慢从边缘向主流渗透，从传统向未来辐射。“永续农耕”这四个字，是以实践为基础的。

关于这个主题的书写基本都是实践的记录，四川的《逆流返乡路》，台湾的《青松米手札》，法国的《羊先生与他的新乡村主义》，澳大利亚的《食物森林的筑与住》，在地球不同的地方发生的这些相近的举动，是全球同此凉热的生存处境促发的，如果一个人尚未被消费社会与大众传媒完全驯化，那么这个人总会多出不适感，多出思考，以及最有用的——多出行动。“学化学专业的羊先生曾经是一家化工厂实验室的实验员，几年后他辞去工作，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民，过着他所追求的理想生活，用他的话说是‘我们一小群人只是在试着改变这个星球上的那么一个小角落’。”这是一个典型的叛逃者，他从化工厂逃向土地，与同道者尝试着建立新型的农业社区，他们从事有机农业时，不仅是选择职业，而且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人是有共性的，人们也许会给他们贴上浪漫主义与理想主义的标签，但返乡务农不是归隐田园，这种生活方式绝不是牧歌式的，他们依然处在社会的产业链中，面对时代并且奋发图强。他们不是背对着这个时代种田，而是要把他们的产品与他们的理念输送向这个时代。这时候我们能发现，与传统农民不同的是，从事有机农业的新一代，他们往往同时关注设计与教育：有机农产品往往有着审美上远高出同类产品的包装，他们的产品与理念通过美的方式在传递;而还有些人是带着孩子返乡的，希望孩子们依然拥有一个有星星与泥土的童年，这需要付出更多的勇气与行动。与大自然相联结的美与爱，其实是必需品而不是奢侈品。“永续农耕”在理想主义的面貌下，深藏着古老与永恒的审美和情感动机，它在现实中的实践，既是现代工业社会的“反动”潮流，同时又有开枝散叶、向着不同领域发展的兼容性。

这本书中关于乡村里的建筑、手工业、艺术展的篇什，反映了以“乡村”为共同场景的各种可能性。南方早期的村落格局是中国传统农耕社会宗法制度的直接反映，也是山林文化的优美注脚，更是文人士子游走于理想与现实的最后归宿。一个小小的村子，放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水滴，却也折射着纯粹而独特的光芒，在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中应有它们的一席之地，只有它们才可以提醒我们敬天爱人、乐天知命。

上世纪初，美国的科学家曾经写过一本名为《四千年农夫：中国、朝鲜和日本的永续农业》的书，对东亚三国的小农充满了赞美，深信他们有能力利用新的科学与发明，将农耕文明延续的时间变得更长久一些。一个世纪过去了，“永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奢望。在农业的生产价值之外，我们已经陆续发现了蕴含在农业中的生态价值、生活价值，但或者，只有进一步深入，意识到农业本身就是人与自然的一场邀约，认真体悟它所体现出的顺应四时、敬畏天地的特质，“永续农耕”才能真正得到实践。